關鍵字:《春光乍洩》的兩種版本,梁朝偉於戲內自殺未遂之謎(因為張國榮要回香港辦個唱),文藝小資引為美談的《重慶森林》裡的距離與肥皂(其實純粹只是開當紅的村上春樹一個玩笑),重點:採訪稿裡竟然出現注音文(雖然只有一個字).
為了宣傳新電影《我的藍莓夜》,王家衛住在北京「長城腳下的公社」的一棟紅色的房子裡,這是近幾年北京最時髦的飯店建築之一。我們坐在這紅色房子的小客廳裡等,感覺不太真實,好像坐在一個電影場景裡。比約好的時間遲了,他仍未出現,我開始憂心他是不是找不到墨鏡。之前有個傳聞,他因找不到墨鏡差點取消某個採訪(後來是助理飛車到他家拿)。
終於他打開房門出來,笑嘻嘻的,可能是因為戴著墨鏡,他便用額外的親切,來補充被遮住的表情。他戴墨鏡有如穿著盔甲,看起來很有安全感,永遠都可以大方地觀看。但對別人來說,他的墨鏡像個攝影鏡頭,因此會感到有些不安。人們看不見他的眼睛,只有金色鏡框遇光一閃時,算是他眼神的替代。採訪開始。
王家衛小檔案
1985年生於上海,五歲隨父母移居香港。香港理工學院美術設計系沒畢業,做編劇十年,1988年首度執導電影《旺角卡門》,後來又有《阿飛正傳》《重慶森林》《東邪西毒》《春光乍洩》《花樣年華》《2046》等作品,皆以其強烈個人風格受國際矚目,屢獲大獎。即將上映的《我的藍莓夜》是他的首部英語片。
創作 .命運
記者:先談新作《我的藍莓夜》。你這次為何要拍一部美國人演的電影?
王家衛:主要因為諾拉瓊絲。那年我在台北為《二○四六》宣傳,傍晚塞車時,突然聽到她的歌聲,她那時也在台北宣傳,聽到她的歌,看著外面,感覺那聲音有一種電影感,好像有個女孩在街頭走來走去的。後來我跟諾拉碰面,覺得她有一種質感,我就說,不如拍個戲吧。
記:《藍莓》的故事令人聯想到《重慶森林》,它們若有相似,就是你所理解的女性成長,都是要透過離開,才能得到完成。
王:我相信這戲跟《重慶》唯一相似的,就是場景都發生在快餐店,其他關連沒那麼大。《藍莓》說的是找尋幸福的距離,就是很多事情要往遠一點,再回頭看時,發現這才是你真正需要的。
記:你似乎特別喜歡愛情題材,只是用各種不同方式說。
王:它們跟愛有關,但不一定是愛情故事,愛情只是後遺症。譬如《藍莓》更多是女主角自我治療的過程。我想這故事時,是拿著一本教人戒菸戒酒的書叫《Quit It》來想的,就是我們習慣了很多東西,有一天你發現它對你已經有害時,該怎麼處理。(記:拍花樣年華時,你說,即使拍愛情,也要拍成驚慄片,男女主角要調查誰偷了我們的丈夫妻子。)對。因為類型和手法是可以混來用的,愛情故事可以有很多種講法,可以是純愛,也可以很恐怖。
記:拍了這麼多,每部戲你都希望自己跟從前不一樣嗎?
王:我沒有特別想這次要跟上次不同,好像我拍《重慶森林》,剛開始因為很趕,我們就像偷一樣,很多是去了現場就拍,沒有申請,那很好玩。第二部《墮落天使》,我們原想還是一樣,但這過程你就開始不享受了,因為這種偷的刺激已經嘗過,再重複也是這樣,反而你要面對一大堆重複的麻煩,所以就想,要用另一種方式拍。有時候不是說你故意這次要跟上次不一樣。因為拍電影需要衝動、刺激,有個火在裡面,你感覺這個路不對時,就會往另一個路走。
記:你是上海人。最近李安也拍了上海背景的《色戒》。談談李安和張愛玲。
王:我當然喜歡張愛玲小說。很多人喜歡拍張愛玲,但很遺憾的,就是張愛玲描寫的上海女人,有一種很硬、很實際的東西,但他們電影裡的女人都沒有原來小說的精神特點。(記:包括《色戒》?)對我來說它也是。很多人看張愛玲時會自我投射,所以拍張愛玲小說吃力不討好。但李安拍《色戒》成功的地方,就是他已經撇開了張愛玲。大家說他很張愛玲,但基本上他沒有張愛玲小說的…,對我來說,那是他自己的一個故事,所以有一個新意。
記:《春光乍洩》你拍了兩個相反的結尾,你取了那個光明的,梁朝偉回到香港繼續人生。而觀眾十年後才在紀念版裡看到他自殺。你為何選了這個而不用那個?
王:但它可能不是兩個分開的結局,自殺可能是其中的一段。(記:你是說他又活過來?)對啊,很多人自殺不遂的。(記:那你為何不讓他自殺不遂?)因為張國榮那時要回香港辦演唱會,所以梁朝偉如果死了就沒戲了。(記:真的只因為這樣?)對啊(笑)。如果梁朝偉自殺,張國榮不能不去醫院看他,否則就不完整。所以很多時候不是藝術上的考慮,也有一些是你在過程裡面對的一些困難,你要去有想法的把它變成你創作的靈感。
記:你為何吃完零食聞你的手指?
王:是習慣。(記:有人說《重慶森林》可以看到你的戀物癖。)我們是開村上春樹玩笑。就像我們拍《花樣年華》時想,那樣一個出軌的故事要怎麼用希區考克的方式拍。拍《重慶森林》時流行村上春樹,距離啊、肥皂啊,我們就開玩笑這樣拍。
記:你準備拍《上海小姐》和《一代宗師》好像很久了。現在如何?
王:還在準備,還沒決定先拍哪個。(記:可是你以前可以同時拍兩部。)很痛苦,千萬不要,這好像同時愛上兩個人。拍《花樣年華》同時拍《二○四六》,結果變成上下集。原來兩部沒關連,拍《花》時,房間號碼要幾號,二○四六吧,結果從這一下就開始有關連了。(記:那你為何敢用這號碼?)好玩嘛。好像《藍莓》,諾拉男友房門的號碼就是二○四七,不過不太看得見。(記:為何會兩部疊在一起?)這是意外,《花》應該是很快的,結果越拍越長,而《二》又已經訂好木村拓哉的期,所以要把《花》停下來,因為同時在泰國,就拍《二》。拍一星期後,又回來拍《花》。
記:這麼多年你一直在創作,你看到很多別人,還有自己,你怎麼看命運這事。
王:我相信命運,因為拍戲過程裡很多事解釋不了,就是,為什麼我突然想拍這鏡頭?可能當下沒什麼理由,但還是拍了,後來在剪接過程裡發現,如果沒有那鏡頭,很多事會不一樣。譬如我們為什麼去阿根廷拍《春光乍洩》?也沒特別強的理由,但就感覺有一種動力在推。有一天張國榮吃了不乾淨的東西生病,他就說可能他前世是華工在這裡打工,這世又來這裡還債。所以有時我想時間可能是向後走的,好像是個reverse(倒轉),很多事情已經有了結果,你只不過是把它執行出來。
童年.成長.家庭
記:你和李安的成長背景很不一樣,他是儒家社會下很受壓抑的男性,電影也時常在處理壓抑。但你卻不是,你的野性很強,非常自由。你五歲時跟家人離開上海到香港,你父母對待你的方式如何?
王:我跟我父親比較疏離,我五歲以前他都在國外,他是海員。我五歲之後,他在香港一個很有名的夜總會工作,白天睡覺晚上上班。我跟我母親關係很好,我的教育大都來自我母親,對音樂對電影對書,都是。她喜歡看電影,我們到香港沒什麼親友,每天她都來校門口等我放學一起去看電影。最遺憾的是,後來我當導演,她在我電影出來之前就過去了。
我父親樣子很嚴肅,我母親過去以後,我跟他有很多接觸,發現他其實是個頑童。他從小是孤兒,所以家庭觀念不強,但他自己的紀律很強,那時他退休了,他知道我做這行,就說:我都在寫劇本。他練書法,劇本是寫在很大的紙上。他劇本寫的不錯,很有潛力(笑)。他很喜歡記錄,我發現他有很多筆記,做海員時,因為要買東西寄回家,他就寫:今天寄了多少錢回家,明天在哪裡喝酒。他會把所有的店、餐廳、酒吧的名片、帳單貼在裡面。他的有些東西已經在我的電影裡了。
記:你家幾個小孩?
王:三個,我最小,還有哥哥姊姊。(記:你媽為何只帶你看電影?)那是個悲劇。我們六三年去香港,但不能一下把三個孩子都帶走,就先帶最小的,明年再回去帶大的,但跟著文化大革命開始,就回不去了,分了十幾年。(記:你會不會有某種壓力,因為只有你出來?)對我母親來說是很大的痛苦。那時唯一可做的是通信,我母親的信都是幾個皮箱的,每次見信都哭,後來見面,她還是一直有內疚。
記:上海對你還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?你電影裡還是在追尋某種老的上海。
王:不是追尋。香港的歷史感變得很快,歷史沒有累積。但我會看到上海人這個社群,從六十年代到香港,第一代第二代,裡面有些東西我認為要在還沒消失前做個保留,這是很寶貴的。因為譬如我們回上海,即使還是講上海話,他們一聽就知道你們是過去的一代了,但今天上海人也不會瞭解那段時間的人想法是什麼。就是說,很多新一代的上海導演喜歡拍三十年代上海,但味道不對,因為他沒經過。
記:以前有人問你的繆斯是誰,你說是你太太。
王:這是真的。我太太也是上海人,跟我一樣很小就到香港。我們認識時,她十七歲,我十九歲。影響我最大的人,前面是我母親,後來是我太太。她跟我很不一樣,她是很開朗、直接的人,很多事她會給我一個最簡單也是我最需要的答案。就是說,我會想像,要是這個人是她,她會怎麼反應,那我就會很清楚。(記:所以你的女性角色的原型在某種程度上是你太太?)對對。
記:你原先讀美術,為何後來做編導?
王:我念美術是意外。中學畢業後,要上大學,我填了美術,因為我想這應該不需要做功課。我也不會畫畫,就考上了。後來我發現美術系功課超多,但這是很好的訓練。後來沒畢業,就去當編劇,因為我喜歡寫東西,那時認為編劇很浪漫,後來發現不是,是最痛苦的,反而當導演好一點。當導演是團體工作,編劇基本上你只面對自己。而且一般電影沒有劇本就不會開動,很多人都在等你,壓力很大。
於演員
記:你拍《藍莓》時,美國演員可以理解你拍一部愛情電影,從頭到尾最激情的也不過是兩次親吻嗎?
王:沒問題(笑),《Gone with the Wind》(飄)只有一次,我還有兩次啊。(記:當然我們可以理解,像你拍《愛神》裡的〈手〉,是用一種非常含蓄的方式來表達一種激情,但從頭到尾都沒露。可是你拍《春光乍洩》,兩個男同志的床戲還更激烈。你反而會讓男人露,而不是女人,當然也許你的是一種更高明的表現方式。但這應該也跟你個性有關。)我從來沒有去說服她們要露,要是她們願意我就沒問題。(記:但你好像沒什麼興趣)對,因為我好像沒有衝動要這樣做,因為我認為要做肉體、床戲,除非你可以給它另一個意義,否則這跟吃飯有什麼分別?(記:那你怎麼看《色戒》的床戲?)我不感覺這床戲對這電影、這故事有多大幫助,但我肯定相信它對觀眾的接受有個很大的衝擊。要是沒有這床戲,它成不成立呢?你看大陸的版本,可能會感受到這差別在哪裡。但有一點是,它明顯的是跟張愛玲有一個距離。…我沒有感覺它與張愛玲有很大的關係。它只不過是根據張愛玲的故事,但這世界是不是張愛玲的世界?我不確定。
記:為何處理男同志的床戲還比較開放?
王:那是第一場戲,我必須把兩個演員(張國榮、梁朝偉)的心理障礙打開,我就告訴他們,這電影,你們最親密的時候是這個,往後只會越走越遠,所以你們就來吧。這對演員會有影響,就是說這一關他們衝破了,往後很多事就可以放鬆很多。這很有用。我們拍時,除了攝影師杜可風,所有人的頭都是低的,都不敢看。我也沒具體講誰在上面,讓他們自己決定。
記:你為何常用劇組人員的名字當主角的名字?像《春光乍洩》裡何寶榮(張國榮)、黎耀輝(梁朝偉)是你的攝影助理,《阿飛正傳》的梁鳳英(劉嘉玲)是執行製作。
王:我們同事那麼久,會瞭解他們性格,有時會把他們性格的一部分拿過來。像何寶榮和黎耀輝,他們是一對活寶,一天到晚吵,但感情很好,所以我說梁朝偉和張國榮的關係就是這樣啊,為什麼不用這兩人的名字?就這樣開始。我也懶,我認為一個電影或一個人物要找個名字,會想很多,反而從身邊找一些例子,可能更簡單。(記:拍的時候他們兩人不會很尷尬嗎?)在笑啊,他們以為我是在開玩笑。
記:你拍片時劇本似乎常會大改。這次拍《藍莓》似乎比較按照劇本拍。
王:寫劇本時都是想像,到了現場會有很多具體問題。拍片時你感覺演員跟你想像的不太一樣,也要再改。像瑞秋懷茲,那時她剛生完孩子,有十天在曼菲斯拍,她帶孩子、老公來,你就會感覺她情緒特別集中,因為她每四小時必須餵一次奶。最後一天我們拍橋下她的四分鐘獨白,拍時她兒子開始餓了。但拍了半個晚上,感覺不太對,我就跟她坐下來一起改寫,最後她寫一大半,我寫一小半,拼起來變成現在這樣。在這個過程裡的互動很過癮。
時間詩人.被時間追趕
記:你的拍片習慣似乎是要花很多時間磨,拍各種可能性,再挑你要的,譬如《二○四六》花了五年才完成,期間還被人笑說要到二○四六年才會完成。這次《藍莓》因諾拉檔期,八星期就完成,但你感覺兩者差別在哪?這樣會過癮嗎?
王:二者題材不同。《二○四六》和《花樣年華》,都需要做很多美術的東西,因為要回到那個年代。《二○四六》雖然五年,但真正拍的時間不多,要等很多演員檔期。跟《藍莓》比,是不同程度的磨。我們在香港或一路的習慣就是,你知道還是有空間可以改,但在美國,你知道你沒有空間,因為他們每個人今天在談明年的事。所以那段時間壓力特別大。
記:《重慶森林》好像最後是剪完來不及看就送出去了。
王:我們通常是,今天晚上午夜場,昨天晚上還在剪。(記:但後來都趕得及嗎?)沒有,午夜場是這樣,三十家戲院,有些在市中心,有些在郊區。那個戲是一本一本的沖印,因為我們送得太晚,市區裡還可以看到完整的,遠一點的戲院,他們就看到八本,但觀眾感覺這個還是像一個ending。因為第八和第九本的差別在於,第八本梁朝偉離開了,第九本是,結果王菲回來碰到他再開店。所以都可以的。但郊外的戲院,基本上只看到七本,七十分鐘,其他來不及送到,所以觀眾就吵著要退票。這是香港開埠以來第一次(笑)。以後我的戲,戲院都要求拷貝一定要完整到了才會放映。
記:你電影裡常出現一些數字、時間,譬如一分鐘,或二○四六年。這些意象,有一種時間的迫切感,很多人說是跟香港九七有關。你是有意識的嗎?
王:沒有,其實最主要是,不斷有人跟我說:ㄟ,你該收工了(笑)。(記:那壓力不是很大嗎?尤其是到阿根廷去拍時,因為沒有明確的劇本,時間拖得很久,大家都很痛苦,梁朝偉後來說,他都買好機票計畫好偷跑路線了。)不單只是他們要走,是我把他們都帶到這地方,必須要負責,我還有一些事要解決,他們什麼事情都不能做,很無聊,而且不單是等,他們有的老婆要生孩子了。我們住在同一個公寓,問題還沒解決之前,我就一天到晚往外走,到外面的咖啡廳去想怎麼解決,我必須要離開,否則壓力很大,因為他們的眼神會告訴你:我老婆要生了。
記:《二○四六》上映時,人家採訪你,你還很感傷地說,如果不是為了坎城影展,你還會再多拍一年。
王:對啊(笑)。坎城變成我們結束的理由。我不會感傷,我認為很多事情要逼出來的。(記:你應該也很享受這種延遲的快感。)外面看起來好像很刺激好玩,但在那當下不可能。(記:當作者的當然很痛苦,但那痛苦也有很大的喜悅吧?)所以我是一個賭徒,賭到最後一分鐘才會放手。(記:你是在賭會不會有更好的東西出來?)嗯。因為時間肯定是對你有幫助的,多幾個小時品質肯定會好一點。
後記
電影拍得很美,王家衛的生意頭腦也相當靈活。當初因為拍片方式太花錢被人批評,他乾脆自己開電影公司,為自己負責。每次電影宣傳,他都會想出一些令工作人員咋舌的宣傳方式,譬如《我的藍莓夜》在北京宣傳,他想到可以徵求十位中國的藍莓女孩,一起去旅行一個月。大家看到王家衛很投入地站在大巴士旁,歡送十位藍莓女孩浩浩蕩蕩出發時,都相當佩服。
另一方面他又相當好奇,別人問他問題,他往往會反問對方意見,並開始採訪起對方。他且非常細膩,一位工作伙伴形容他:「心比髮絲還細。」王家衛有次看到她與丈夫相處,後來對她說:「妳應該更注意妳丈夫的感受。」令她相當吃驚。(撰文/董小晚,壹週刊346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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