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12月29日

遲暮的佳人 談《色,戒》中的老上海形象

李歐梵

友人葉月瑜──也是研究電影的名教授──來信說:「剛看完《色,戒》,覺得片中營造出來的老上海,很受你的《上海摩登》一書的影響。」我甚感驚訝,不大可能吧,我書中所描寫的是卅年代的上海,正是這個都市「摩登」文化興盛的時代,而張愛玲筆下和李安鏡像中的上海,是四十年代被占領的城市,應該略帶一種頹廢和敗落,不如卅年代那樣的繁華。

張愛玲對她心愛的都市有一份小市民的溫情,不上大街而入小巷,不仰視摩天大樓而近觀公寓弄堂,對室內較室外更情有獨鍾,所以我書中較西化的「十里洋場」都市形象,絕非張愛玲喜歡的;書中談到張愛玲的篇章,我也不得不作點時空上的調整,用了不少她小說中的例子,但對〈色,戒〉隻字未提。

《色,戒》中的上海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?李安和大批工作人員其實花了不少功夫考證研究過,並曾經由該片顧問鄭培凱介紹,向幾位研究上海的知名學者(如熊月之)請教過,所以在片中重現的上海景觀絕非粗製濫造出來的廉價品,即使仍有少許可挑剔之處,這種敬業精神是值得尊重的。我的著眼點卻不是歷史考證,而是把片中的都市形象和張愛玲原著中的作個比較,並以此再度闡釋兩種「呈現」藝術不同之處。

前文提過,〈色,戒〉小說的基調是內景,由易太太居屋中的麻將桌上開始,直到四頁過後,才展現第一個上海外景——咖啡館,但依然寫其室內裝置:「咖啡館沒什麼人,點著一對對杏子紅百褶綢罩壁燈,地方很大,都是小圓桌子,暗花細白麻布桌布,保守性的餐廳模樣。」然而這並不是小說中的主要場景,王佳芝只到櫃台上打了個聯絡電話,掛斷以後,她出來叫三輪車走了好一段路,到公共租界的靜安寺路西摩路口的另一家小咖啡店等易先生。這家咖啡店卻很寒酸,「只裝著寥寥幾個卡位,雖然陰暗,情調毫無。靠裡有個冷氣玻璃櫃台裝著各色西點,後面一個狹小的甬道燈點得雪亮,照出裡面的牆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,亮晶晶的凸凹不平……她聽他說,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號西崽出來開的。」名字改為凱司令。這兩家咖啡店在影片中變成了一家,布置頗為細緻而堂皇,基本上是按照小說中第一家的樣式,連罩壁燈也沒有放過,而且甚有情調,但卻保存了小說中第二家小咖啡店中裝了西點的冷氣玻璃櫃。從電影美工的角度來看幾乎無懈可擊,但原著中這兩家咖啡館不見得出色,電影把它加上一層魅力。

我覺得張愛玲在這個細節上如此用心描寫(但對時代大背景卻粗枝大葉)是有其道理的,顯然後來的這家凱司令較前者陰暗陳舊得多,是一個不顯眼的地方,「易先生揀中這一家就是為了不會碰見熟人」,但這也是故事高潮開始發生的「轉捩點」,隔壁不遠就是那家看來更不起眼的印度珠寶店,再配上連在一條街上的西伯利亞皮貨店和綠屋夫人時裝店──櫥窗中華貴的木製模特兒在霓虹燈後擺出各種姿態──呈現出來的是另一種十里洋場的黯影:它的地點不在最繁華的外灘,而在公共租界西端距法租界不遠的靜安寺路西摩路口,更適合作暗殺行刺的地點(其實也是鄭蘋如暗殺丁默的真實地點)。況且對面還有那家二輪電影院平安戲院:「灰紅暗黃二色磚砌的門面,有一種針織粗呢的溫暖感。」張愛玲用筆的色調,在陰暗中仍然保持一種溫暖的人情味。

如果再進一步分析的話,這一場外景所顯示的已經不是一個燈紅酒綠的摩登上海,它和「新感覺派」小說家劉吶鷗和穆時英筆下的不同,沒有聲色犬馬的刺激,也沒有大跳「上海狐步舞」的夜總會;它帶給人一種寂靜而落寞的感覺,像是深秋而不是初春或盛夏;它炫耀的已不是光輝燦爛的都市物質文明,而是這個文明背後的陰影。進入珠寶店室內後,更別有洞天,也更與外面的世界隔絕。由此推展下去,張愛玲營造出來的上海形象早已沾有不少滄桑的氣息,她筆下的上海絕非一個動感之都,甚至連聲光化電的「現代性」也淡化了。故事發展到此,時間上已近黃昏,一切行動也都在暮色淡淡中發生,黑白光影的對照(chiaroscuro)更是處處可見,所以李安才想到「黑色電影」的類型片,甚至小說中也在緊要關頭加上一句:「在這幽暗的陽台上,背後明亮的櫥窗與玻璃門是銀幕,在放映一張黑白動作片。」

總而言之,「摩登」上海早已經過張愛玲改頭換面了,它是否仍然保持了某種真實性?這反而是改編小說成電影的最大挑戰:如何把上海拍得既真實又不真實?既寫實又略帶一點浪漫色彩?如何以幾場關鍵性的場景──從咖啡店到珠寶店,外加那條大街和電影院──再現四十年代的上海?

平安戲院是真實的,坐落於南京西路(即當時的靜安寺路)與陝西北路口。張愛玲故意用這個實景為支點,因為這家戲院意義非同尋常,非但是「全市最清潔的二輪電影院」,而且「二輪」也意有所指:它重演首輪戲院演過的電影,本身就有點懷「舊」的意味。影院也影射舞台和演戲:重慶特務老吳在此布置暗殺行動,事後趁機脫逃,讓年輕學生送死;他躲在後台,別人卻在前台演一場真實的暗殺戲,而領銜主演的就是王佳芝!然而影院又較舞台更陰暗神祕,銀幕上呈現的是繽紛離奇的映象世界,台下卻是黑暗的,兩相對照之下,比舞台更神祕。佳芝也處處自覺在演戲,但越演越像電影中的情節和動作。張愛玲的敘述文體到此也更電影化,甚至整段戲都像是出自一部未拍的電影劇本,或者又可以說是在重複一部間諜舊片的動作,否則她不會加上「在放映一張黑白動作片」的句子。在此之前的一段描寫更是傳神,簡直就是電影鏡頭:

她腦後有點寒颼颼的,樓下兩邊櫥窗,中嵌玻璃門,一片晶澈,在她背後展開,就像有兩層樓高的落地大窗,隨時可以爆破。(似乎連「深焦距」的鏡頭也擺好了!)一方面這小店睡沉沉的,只隱隱聽見市聲──戰時街上不大有汽車,難得撳喇叭。(連鏡頭外的聲音也不遺漏)那沉酣的空氣溫暖的重壓,像棉被摀在臉上。有半個她在熟睡,身在夢中,知道馬上就要出事了,又恍惚知道不過個夢。

這一段似夢非夢的主觀描寫是張愛玲神來之筆,在她這種筆下,現實的上海也變成半個夢境,她用的是一種意象的濾鏡,光影從中折射,像玩魔術一樣。李安的影片是否能再現這股似幻非幻的老上海韻味?

台北《印刻》雜誌的《色,戒》專號中載有一篇黃海鯤的文章:〈李安風格:《色,戒》的美術設計〉,並附有大量外景照片,我仔細看後,覺得此片的美工真的可圈可點,藝術指導朴若木應該首記一功。黃文中提到:「凱司令咖啡屋的壁燈一律為扇形,開口向上,金色鎦邊。夜幕臨燈火起舞,闌珊之美必噴薄而出,正應了夜讓上海活起來的說法。《色,戒》中有大量夜景戲,燈光縈繞下的老上海,在李安的鏡頭中將嫵媚得不可方物。」我卻認為並非如此,四十年代的夜上海──特別在張愛玲筆下──不見得「嫵媚得不可方物」,好在該片攝影指導普瑞托採用溫柔又沉沉的色調,把這些場景拍得既嫵媚又略帶幽暗,然而我覺得這鏡頭下的「闌珊之美」還是美了一點。

李安說:「《色,戒》是中國人的百年塵埃,這是一種氣質。」不錯,但文化上的塵埃也該「落實」在物質的層面上,我認為連建築物都應該蒙上一層薄薄的塵埃!平安戲院的「灰紅」磚牆和「暗黃」門檻完全符合原著的色調,但在影片中看來還是太新了一些,幾乎像是一家新開的戲院,毫無頹廢的感覺,而凱司令咖啡店也不那麼「陰暗,情調毫無」,雖然在布景細節上一絲不苟,但畢竟還是把老上海稍稍「美化」了。當年的街燈也不像現在的香港那麼亮。去過上海和平飯店的人當會記得,電梯口和大堂甬道上也有扇形開口向上的壁燈,也金色鎦邊,它來自廿年代流行的一種「裝置風格」(Art Deco),指涉的是那個年代歐美資本主義文化的金碧輝煌,但到了日軍開始占領的1942年──已經過了所謂「孤島時期」──這種物質上沾上的「色相」也有點黯然無光了。日據時代上海的繁華也是另一種迴光返照,在政治壓迫和經濟緊縮下,甚至連汽車也少了──汽油太貴,一般人坐不起。張愛玲文中刻畫的那幾家西式店鋪──義大利餅乾店、凱司令咖啡館、西伯利亞皮貨店,和綠夫人時裝店──都像是一個個遲暮的徐娘,所呈現的西式文化品味並不在於門面的裝璜如何富麗,而在店內或櫥窗裡的小東西:木製的模特兒依然華貴,冷氣玻璃櫃中的西點蛋糕依然可口,咖啡雖然涼了,但杯子看來依然精緻得很……在這些細節上,我認為李安大致做到了。珠寶店的內景尤具功夫,甚至牆面上的五彩花鳥和金字題款「鵬程萬里」也沒有放過,這一切細節都不能隨便假造。其他小道具,如老電影廣告、美麗牌香菸和仁丹牌「神藥」,以及「金英自來水筆」等招牌也維妙維肖,頗為逼真。這一切所代表的都是上海特有的都市文明,在小說和歷史文獻中只能看到文字的描述,電影中以形像呈現,當然更栩栩如真了。

然而,以形象重現歷史,以布景摸擬真實,仍有一定的難處。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曾經指出:不少以上海為背景的好萊塢影片只不過把這個城市作為背景和道具,卻拍不出它的文化靈魂;電影其實也可以用作「召魂」的工具。李安顯然對此早已深思熟慮過,而且野心更大;他甚至想拍出積壓了一世紀的中國文化的陰魂和它的深層心理結構,真是談何容易。

《色》片在取景時也煞費周章,當年的香港在今日已不復見,所以只好到馬來西亞的怡保和檳城,而在香港只用了一幢公寓和浸大最老的建築──陸佑堂。在上海他卻用了不少實景,如重慶南路一八九號的重慶公寓、南京西路的梅龍鎮,還有白渡橋,以及散布在愚園路、江蘇路、衡山路等地的一些零星老建築,在此他找到了「原汁原味」,但是否皆能投射出一股「老上海風情」?我認為此中含有一種吊詭:這種「風情」,其實是從懷舊的眼光中看出來的,如果身處當年(1942)的上海,哪裡還顧得到什麼都市風情?「現實」早已把大部分上海人壓得喘不過氣來了。當今年輕一代的觀眾,也毫無懷舊的雅興,對「老上海」早已失去文化敏感。所以「召魂」也絕非一件單純的懷舊工作,而是一種在歷史感驅使下的藝術「呈現」(representation):每一幢老建築都需要注之以它應有的文化精神,並從形象中展示出來。這是一件吃力而不討好的工作。西方導演大師如大衛連,在拍攝歷史題裁的影片時(如《齊瓦哥醫生》),往往不惜在實景上花錢加工塗料,使之更有「風情」,李安是否有足夠的資金做到這一步?是否可以得到當局批准?所以我認為有此成績,已經不容易了。《色,戒》影片所召喚出來的老上海,當然和張愛玲筆下的不同,這兩位藝術家畢竟是兩代人,背景和品味皆有所迥異。我好像夾在他們中間,也徘徊在文學和電影的中間地帶,卻從多次閱讀《色,戒》小說和影片中獲取不少心得,也寫了一大堆文章,爰成這本小書。 (聯合新聞網 2007/12/2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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